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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凉了,收好夏天的寝具,拿出秋天的被褥和床单铺好。自己买的床单被罩、母亲留给我的老粗布床单,竟然与家里的暖气片颜色神奇的和谐统一。这是冥冥之中的心灵相通吗?这床单是去年在展销会买的,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件老粗布床单是不久前父亲才给我的。
父亲说:“这是你娘留下的最后四匹粗布,已经在箱底放了二十多年,现在全部给你。你离家远……”父亲一向不善言辞,话未说完就扭过头去,声音也渐渐低得听不见了。我接过父亲手中的布,眼眶有点发热,母亲手织的老粗布,以后再也不会有了。
母亲是心灵手巧的人,绣花、织布、缝纫,什么都做得很好,尤其是织布。在我的记忆里,小时候每年母亲都会织几匹布。
织布需要一个非常繁杂的过程。从纺线开始,经过染色、上浆、牵机、刷机、递缯到最后的上机织布,母亲对每个环节都非常熟练。
农田刚刚承包到户那会儿,老家很多人家都种棉花。棉花本身耐干旱,棉籽可以榨油,弹过的棉花可以纺线织布,满足一家人的穿戴。秋天,村头巷口许多白白的棉花在太阳底下暴晒。冬天,热炕头上随着“嗡嗡”的纺车声,棉絮变成了白线。后来,白线变成彩线,被一根根地排列起来,成了布的雏形。这个过程叫“牵机”。
牵机是织布过程中非常重要的环节,牵机决定一匹布纵向的图案。母亲牵机牵得极好,邻里本家要织布的一般都会找母亲来牵机,有的甚至自己都不知要什么样子的布匹,只是拿了各色棉线来请母亲设计图案。牵机不仅是简单的设计图案,什么颜色的线需要多少,都要严格的计算,才能保证一匹布的花色均匀。母亲只有初中文化,心算能力却很强。牵机之前,她根据需要简单想想就能准确地说出各色棉线需要的数量,这也是经验的积累吧。
有人曾问母亲:“你毕了业就教书,如何又会牵机、织布?”
母亲笑着说:“古人说,最难做的事莫过于‘三篇文章’。我连
‘三篇文章’都做了,又如何不会牵机?”
其实,母亲只有初中文化,在古代恐怕最多到秀才的水平,并没有做过能中状元的“三篇文章”,但是邻里的大娘大婶们并不觉得母亲吹牛,反倒觉得母亲说话有趣,更加信服她。
织布的另一个重要工序是刷机,就是给棉线上浆,使之在织的过程中更结实,不易断。
刷机,一般是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上午。谁家刷机,邻里之间都会来帮忙。大家把各种工具摆好,边干活边聊天。谁家的儿子刚娶了新媳妇,谁家的孩子刚添了宝宝,大家都会感叹一番。有时也难免对别人的家事来点品评,但一定不会有恶意的。另外,谁家有正值婚嫁之年的男孩女孩没有对象的,这时往往也会被提起。哪个邻居有年龄合适的亲戚,大家就会热络地做起媒来。
刷机不仅是加工布匹的重要过程,也是邻里之间交流的重要平台。母亲作为农村少有的能“识文断字”的女性,总有许多人来找她商量事情,听取她的意见。母亲一般来者不拒,热情地给大家帮忙。如果有哪一家的子女订下了婚事,那么织几匹布作为嫁妆就成了女孩家必备的事,此时又会有人来请母亲帮助牵机、计算做床单被褥需要多少布匹等事。总之每年冬天,总有很多人家牵机、刷机、织机,热闹地讨论生活,母亲也是不断地到处帮忙。
母亲自己也是很喜欢织布的,每年都要自己织几匹布。新织的布水洗之后非常柔软,而且透气性好,冬暖夏凉,再干燥也不会带静电。母亲把它们裁成床单、被子里、褥子里,睡觉的时候软软地贴着身子,非常舒服。母亲织下的布一般每年都用不完,有时候就送人了,有时候也会留下,说给姐姐和我做嫁妆。那时候,我不满十岁,对于遥远的嫁妆并没有太多兴趣,更愿意的是听母亲在织布之余讲故事。
母亲说,之所以喜欢织布还有一个原因,在60年代艰难的岁月里,自己手织的老粗布曾经给家人换来糊口的粮食。具体哪一年我记不清了,母亲只说那一年她只有十几岁,是食物最短缺的一年。最艰难的时候,外祖母的粮食囤里只有半簸箕黄豆,灶间只有几个地瓜面窝头,一家人的伙食基本靠姨母和舅母每天外出收集的草种子来维持。这时候,外祖母从自己多年攒下的布里挑出几匹,说要拿去卖掉换钱,可是此时到处都是大饥荒,到哪里去卖布呢?那时候交通不便,信息闭塞,大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。虽有邻里说过南边的山里人喜欢这种粗布,并有人真的换回过粮食,但是从未出过远门的人,对于未知世界的不安还是让人忧心。此刻,外祖母表现出了一个家庭主母应有的责任和勇气,她安排好了家里的日常事务,叮嘱姨母和舅母如何用有限的粮食保证一家人的饮食,然后打点好要拿去卖掉的布匹,带上家里仅有的几个地瓜面窝头,就领着母亲出门了。
就这样,不识字、年过半百、瘦弱小脚的外祖母带着十几岁从未出过门的母亲,踏上了未知的旅程。这期间的艰辛,母亲从未说过,只说她们走了几天几夜,到了一处粮食相对充裕的地方,用那些布换了三十斤地瓜干、一点粮食和几块零钱。然后,花五毛钱坐火车到张店,又走回家。我说:“难道,她们那里的人自己不会织布吗?”
那时候我自幼就见识长辈们织布,理所当然地认为,天下所有的人都会织这种温暖的粗布。母亲说,她们似乎会织“斜纹”,却不会织这种平实的粗布,所以她们特别喜欢这种布。又说,她和外祖母后来又出去过两次,换了更多的口粮和零钱,才度过了那段饥荒。所以,她对这粗布特别有感情,常说:“有技在手,吃穿不愁。”
母亲的确擅长织布,不仅织得好,也织得快。她曾经给我讲织布的技巧和注意事项。她说,织布最好在一间单独的屋子里,温湿度变化不能太大,经线和纬线要保持一定的干湿度,织布的时候要心平气和,不可急躁,不可生气,这样织出的布才能均匀、细密、平实。但是,那时候农村房屋紧张,很难有一间专门的屋子用来织布。所以每次织布之前,母亲会在空气中喷一些水,而且不会在做家务的间隙里织几下,一般要把所有的事情处理好了,有比较充足的时间才会坐下来织布。这样,如果没什么杂事,母亲一天可以织一丈布。想象一下,三米多的长度,都是一根线一根线地累积而成,需要那织布的梭子多少个来回才能达成啊!怪不得用“穿梭”这个词能形容来往的频繁呢,真是形象得很。
偶尔织布累了,母亲也会讲个笑话。她说,一家有三个女儿,个个织布又快又好,并有歌谣为证:大姐会织机,一天织一尺;二姐织机将,十天织一丈;三姐织机虎,半月织丈五。她们的母亲听说,却并不满意,就叹气道:“你们这些笨闺女,一个个的这么慢,想当年,你姥娘看孩子,妗子办饭吃,俺一月能呱嗒(形容织机踏板的声音)它三十尺。”
说完,母亲并不笑,而我那时候刚上小学,却也能算出这母女四人实在是一样的“笨”。然后,我就哈哈大笑,母亲看我明白了,才微微一笑,手里并不停下工作。
此外,母亲还讲过孟母“子不学、断机杼”的故事,讲得更多的则是“当户织”的花木兰的故事。《木兰诗》我很小就会背,也是那时候母亲教的。
进入九十年代,“洋布”越来越多,衣服也越来越多的是买,而不是做了,母亲也减少了织布的数量。但是,我们一家人仍然坚持铺盖的都是母亲手织的老粗布。后来,母亲的粗布“存货”越来越少,她挑选了几匹好的,留在箱底,说要做我和姐姐的陪嫁。
可是,天有不测风云,我还没来得及婚嫁,母亲就因病永远地离开了,她留了好久的老粗布,终究没能亲手放进我的嫁箱。
多年后的今天,我客居省城,才知道原来家乡的老粗布竟然是地方特产,织布技术并非是天下人都会的技艺。而现在人们生活讲究返璞归真,家乡的老粗布异常受欢迎,很多人靠这个做起了生意。但是,现在老粗布大多数都是机器织出来的,纯手工弹棉花、纺线、牵机、刷机、织机的粗布已经很少了。我们这一代人,也多数丧失了这项技艺,那些纺线、牵机、织布的工具也成了陈列在博物馆里的展品。母亲留给我的手工老粗布,成了我对那个时代最后的纪念。
夜晚,躺在床上,想着身下的每一根线、每一寸床单都是母亲亲手纺织而成,我就知道母亲从未离开,她在通过这些粗布温暖我的肌肤、抚慰我的思念。
作者:刘群,山东博兴店子人,现居济南,自由职业者。喜欢旅游,广交文友,偶有文章发表。